出版品翻譯- 獲09年十大具有影響力的出版品 「安藤 忠雄 著 / 建築家 安藤忠雄」
作者 安藤忠雄
原文作者 Tadao Ando
譯者 龍國英 Edward Ryu
出版社 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 2009年10月09日
序章 游擊隊的地盤
我的活動據點
我的活動據點是在大阪北區的梅田附近,佔地30坪的小事務所。原本是我第一個設計案的小透天住宅「富島邸」(1973年) 。這棟建築,後來在屋主的種種原因而轉賣之際,由我接手,在1980年的時候改成自己的工作室。之後多次改建,在1990年的第四次改建時完全拆除重建,以目前地上五樓,地下二樓的規模安定下來。
裡面從一樓到五樓是挑高的開放空間。身為老闆的我的位置在挑空下面的最底層,面對著一樓員工進出玄關的地方。也就是說將水平面的空間重疊用挑空設計來連結成一體,最下面具備著指揮中心機能,如此一來,以我為首的二十五名員工在緊湊的空間中能感受到無時無刻的緊張感,隨時如臨戰場的精神,是我所想要營造出來的整體感。
從我在的這個座位一聲呼喊,聲音可以傳達到每一個角落。爬上樓梯,也可以看到所有的員工在書桌前工作的樣子。而且,不論怎麼看來,我都像是坐在玄關一様,員工進出事務所時,一定會經過我的面前。除了與外界的聯絡和跟海外的來往外,不但E-mail、傳真、個人手機都禁止使用,就連唯一剩下的方法,五台公用電話也在我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員工正在跟誰談什麼、是不是出了問題等等,立即一目瞭然。
從管理者的角度來看,像這樣全體開放式的空間能隨時掌握整體狀況固然便利,但另一方面換個角度來說,老闆的樣子也隨時毫無保留的展現在員工面前,有時也譲人會覺得是個蠻累人的空間。
但是,也就是因為沒有牆壁的緣故,我既能與員工時常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也能隨時可以確認彼此的狀況而一邊進行工作。
以這樣的體制維持與經營事務所,在現在這樣規模的建築物中,目前的人數應已經達到最大極限了。
如同一開始所說的,不定期的改建,依照自己的想法所蓋成的建築物。大致上是滿意的。但唯一的缺點是,因為我的位置不僅在玄關旁,也面對著出入口,總之就是冬冷夏熱。託它的福,又是最吵雜的地方。
「好冷啊」「好熱」「吵死人啦!」……等等。如此一整年從體内擁出「發脾氣」的能量通常都是藉由工作來發散,要能忍受我脾氣的員工想必也是非常辛苦。
刊登於某建築雜誌訪問我的報導,
下了這樣的標題:
「安藤忠雄—用恐懼來教育」
我自己
因為字面上給人強烈的印象,
所以還滿中意的……
「游擊隊」安藤忠雄建築研究所
大約在二十年前,我接受了某建築雜誌關於對事務所員工的教育方法的採訪。因為訪問者是建築師的先進,言談中可較為輕鬆不必太拘束,所以我就如實的回答過後。隔月,那篇訪問報導的標題這麼刊登出來:
「安藤忠雄—以震撼教育來教育」
雖然我自己本身,如同標題所示覺得有震撼力,非常的中意,但從此以後想來事務所工作登門造訪的學生人數卻因此而大量的減少了。
有時候我會想:像雕刻家、畫畫的藝術家,究竟和建築師有什麼不同呢?我認為其中最大的相異之處在於,我們建築師為了工作,必須擁有團隊。最初從單槍匹馬開始闖蕩的時代,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即使沒有團隊也能接案子。但是,經過大約十年,案子的規模逐歩擴大,接手的工作數量又增加,不論以能力來說還是從社會上的觀點來看,沒有一定程度的組織能力是無法維持下去的。第一次成為「擁有社會性團隊的個人」才發現到,原來也是有足夠得到信賴的地方。
組成團隊後,當然不論團隊在組織上與財力上都會出現障礙。在這當中,如何能讓團隊維持著良好的狀態,卻是與個人的藝術才能完全截然不同的問題。所謂的團隊,放任不管就會使其肥大化。等到注意到這個狀況時,往往已經不好處理;很有可能被這個為了自己而組成的團隊所折騰。個人要是被團隊所吞沒的話,那位建築家也僅只於此了。雖然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不知何由,在建築業界卻幾乎很少被當成話題來談論。
我最早擁有自己的事務所,是在1969年28歲的時候。在大阪的阪急梅田車站旁邊,租了保有古風、並排的木造長屋樓房中的一室,這是至今仍是工作夥伴的加藤由美子僅僅兩人最早的出發點。
最早的工作可以說是幾乎完全沒有。也沒有人上門來,唯一的工作就是參加國內外的建築設計比賽,每天都在事務所的地板上打滾,邊望著天花板邊讀書,天馬行空地幻想著不存在的計畫。經過幾年雖然慢慢地脫離了谷底的狀態,也漸漸地有工作上門了,工作人員依然維持在兩三名,停留在非常小的規模。
開始實現「自己團隊應有模樣」的時候,剛好是在十年前左右。工作人員大約十人左右的時候。那是身為「游擊隊」的設計事務所的姿態。
我們並非是由一個指揮官與服從其命令的「軍隊」。而是懸起共同理想的旗幟,由抱持著信念與責任和義務的個人所組成,以我為賭注而生存的「游擊戰」。這是受到切.格瓦拉(Che Guevara)強烈的影響:為了實現小國的自立與人類自由與平等的理想,始終以單一的個人為根據點,選擇與既存的社會戰鬥的人生。
從最早的案子「富島邸」等的都市中的小型透天住宅,在人口過度密集之下苟延殘喘的嚴苛環境中,個人難以安居的意義之下,我將其命名為「都市游擊隊住宅」。那不單僅僅是指自己所設計的建築,我想那也包涵了創作者我們整個團隊與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
話雖如此,要讓這些在和平生活中的日本長大成人的年輕工作人員突然搖身一變成為游擊隊究竟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了實現理想,在現實社會的團隊之中要落實具體的操作模式,究竟要怎麼作才好。
老闆與員工,一對一的單純關係
首先想到的是,所有的工作都是先決定好負責人,在所有的過程中,我與負責的人採取一對一的小團隊進行的方式。有五件工作就有五個負責人,十件工作就有十個負責人的狀態。如此一來所有的工地都能與老闆直接聯絡,完全不需要透過所謂的中間管理階層。
不僅是我個人的事務所,更重要的是,我與員工之間沒有所謂認知上的差異。因此如何將訊息正確的傳達,我認為這是溝通問題的關鍵所在;總而言之就是讓所有的事情都一目瞭然。無法忍受曖昧不明的状況,也許是我與生俱來的特質也說不定。
當然,即使是一對一,最高負責人的我與員工之間對於工作還是會有認知上的差異。沒有緊張感的話是無法將工作做好的;即使考慮到日後他們自己獨立開的事務所時所必備的資歷,要怎麼使在這裡的每一刻如何認真而抱持著臨場感來度過,所得到的經驗是因人而有相當大的差異。因此,對於員工是以徹底而嚴厲的姿態來面對。這才是「以震撼教育來教育」的真正含意。
我一個人要處理為數眾多的工作。各個案子,在我想到的時候就會與各案負責人確認他的工作狀況與進度,若有必要則即時加以修正。此時,要是不小心犯錯、或是看到放棄深入思考怠忽職守、與工地的關係或與業主的關係要是不夠密切等等,我都會不留餘地沒有寬容地斥責。剛創辦事務所的前幾年,我與工作人員之間也差不到十歲左右,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常常動不動就出手。但是,絕對沒有因為設計的天份不好而責罵過人。
重要的是,「有沒有為使用建築物的人們著想,有沒有實現當初所約定好的事情」。會過問的是,各案負責人有沒有「自己一個人肯完成這份工作」的自覺。
創業當初開始時,來事務所的年輕人大都多在得天獨厚的生活環境之中接受大學教育出來的人,以社會面來說,是屬於知識份子。對他們來說,與像我這樣個性激烈而有攻擊性的人相遇,單就這件事來說,他們受到的衝擊肯定不小,從未知的人從口中飛嘯而出、毫無寬赦的怒吼,除了覺得恐怖害怕以外大概別無他物吧。
無論何時何地,員工都處於事先預備好與我對峙,時能抵擋下攻擊的備戰狀態。在這種緊張的狀態之下,員工慢慢地學會。像這種有慧根的的年輕人,不出兩年就可以獨當一面。如此經驗不多的年輕人,給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工作機會,在萬一失敗時「自己會來承擔責任」的領悟下,他們就會不斷地成長茁壯。
在名為設計事務所的小型組織之中,有恰似大企業中的一員的感覺。大家互相有「大概會有別人來做」「上司會負責吧」類似這樣的想法,我並不希望他們成為這種責任範圍歸屬不清的上班族。由自己來判斷狀況,制定方向,在錯誤中不斷地學習與成長,抱持著個人獨立盡責的覺悟,我理想的團隊是由具有如此強而有力的個體所組成。這樣殷切的期望著,從1960年代末至今的四十餘年之間,我如此經營著事務所過來。正是因為以他人的資金,構築這可能是他一輩子唯一的建築,我認為這是需要一定程度上的覺悟與負責的決心。
我們並不是
一個指揮官與服從其命令的士兵
組成的「軍隊」,
而是抱有共同理想,
具備信念和職責的個人,
以我為賭注而生存的「游擊隊」。
新人研習「暑期研習營」
工作人員的數量漸漸地增加,二十年之間增加到二十五名左右,開始穩定下來直至現在。如果再超過以上人數的話,恐怕無法達到良好的相互溝通。這大概是我可以負擔責任的最大限度。
平均年齡大約是三十歲左右。除了從開始就一直共事的幾名老資格的員工外,大約五到十年一個循環,會有一次人事調動。給剛畢業就進事務所的人五至六件相關的案子,讓他們記住設計事務所從頭到尾的工作流程時離開,在引進新的員工進入事務所的模式。
關於想進事務所而來訪的學生,首先為了要有互相認識瞭解的時間,會讓他們來打工。如果有製作模型的工作或展覽會,為此就是他們的準備工作。
此時,能夠沒有間斷地過來的學生,盡量安排就一項工作從建築計畫的萌芽到完成都能夠全程參與。
員工與學生接觸,嚴格上來說有兩點必須注意到的事情。其中之一是,他們的名字後面一定要加上「先生/小姐」的稱呼,不可讓他們忘記自己是晚輩而抱著傲慢無禮的態度。另外一項是要讓他們是來事務所學習的這件事銘記在心中,而麻煩他們工作。
學生門因為未來還有許多無限發展的可能性,所以擁有能只為自己所需而學習的權利。當他們展現出想學什麽的意願時,早一步踏出社會的我們,有義務去滿足他們的要求,並提供機會與場所。因為我認為,必須將身負未來之眾望的學生,當成社會貴重的資產來守護與培養。
對於住在其他縣市而希望能進事務所的學生,則是在學校有較長的休假期間住在這裡打工。打工期間他們住的地方則是在事務所附近由長屋改建的東屋。因為沒有冷暖氣機,我們開玩笑的稱它為「TACO(章魚房間)」。
此外,在距離京都與奈良較近的大阪,因為是遠道而來為了學習建築,我們為了打工者特別設計了一個「暑期研習營」。實際讓他們去學習古都的知名建築,自己去選擇一個研究主題,住在大阪的期間,週末假日一定要在那邊度過。然後,在打工期間結束之後,要將成果總結成報告交出。
從茶室到寺廟古剎,書院建築或是庭園,要到哪裡都是自由的。其中也有喜愛大師風格而選了困難主題的學生。但是不論選擇何處,都是無所事事地讓身心沉浸在那裡,反覆地畫了兩三張素描後,就能掌握某些東西。
最後來到全體工作人員面前報告,不論是誰內容都相當豐富。對於被手邊的工作趕著跑的工作人員來說,接觸學生新鮮的想法也是一個很好的刺激。
像這樣打工與暑期學校結束,大概瞭解事務所的日常運作之後,還有意願進入事務所的人,就等畢業後看看是否有機會共事。
帶了作品集來之類的,個別面試等嚴肅的手續全無。因為看了履歷表而決定採用的工作人員也一個都沒有。學生親自去感受事務所的氣氛,知道某種程度上的困難,自己去判斷是否能勝任。看到我們的生活型態後,是不是符合事務所的作風,也就自然能瞭解了。
這樣想起來,研習期間的暑期學校與為了讓一個新人加入事務所員工的準備,其實是非常耗費精力的。
「游擊戰隊」的海外進擊
以「游擊戰隊」的姿態創立的事務所,和現在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工作的規模與內容,卻是不可同日而語地擴展並複雜了許多。尤其,在海外的工作,對於據點位於大阪的我們來說,是很大的負擔。
所有的工作都讓這二十五名員工來處理當然是天方夜譚。例如在國外的計畫就會與當地的設計事物所通力合作,組成國際性的團隊等等。依據計畫的不同,也會擬定不同的作戰計畫。
正是在全球化的發達,資訊技術日新月異的現在,即使是像我們這樣小小的事務所也能運用網際網路,來接手大規模的案子或是參與在海外的設計規劃。
但是在另一方面,相異的文化圈價值觀也有所不同,在海外各處進行超越自我所能的工作,處理千變萬化的狀況,與時俱進,也是需要相當的能量。
最重要的是,身為專業工作者的自覺與個人的能力。要是沒有確實的狀況判斷、迅速的行動力,以及面對預料之外的狀況也能冷靜的應對的頭腦,轉瞬之間團隊的向心力就會變得薄弱,失去信賴,工作也會因此垮台。沒想到在實際的意義上,參與工作的每一個人,若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的「游擊隊」,將演變為無法成立的狀態。
我的想法之中,特別希望年輕的工作人員能參與海外的案件,並在實際的工作中將國際觀深植於心。然後,在運籌帷幄中,不斷的去掌握住案件進行的現況。
不同的國家、迥異的文化,與思考模式各具奇趣的人們,在瞬息萬變的狀況之下交鋒的經驗累積,正是他們在自己能自立門戶之前,來我的事務所最大的意義所在。